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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炎 山東省安邱縣人,民國二十五年生。十三歲隨軍來臺, 員林實驗中學、臺大外文系畢業,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文哲博士, 美國克來蒙研究院研究美國小說。



 


曾任中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, 現任臺大外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、中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。


 


著有「美國文學評論集」、「苦澀的成長」、「期待集」、「 酒入愁腸總成淚」、「海明威的浪漫愛情觀」(英文)、「酸棗子」 、「繁星是夜的眼睛」等書;「福克納小說中的黑人意象」 論文七篇,「文學與社會」十講,及其他論文多篇。

 

 

 


餓是今生最深的記憶

 

現在這一代的年輕人大概很難想像饑餓是種什麼滋味了, 然而打從我一出生,便一直飽受饑餓的折磨,就連大學四年, 都還是有一頓沒一頓地,好不容易咬緊牙關, 勒緊褲腰才硬撐了過來。


 


人家說年輕歲月是人生中的黃金時刻,我卻始終連肚皮都填不胞。 捱餓的滋味,我這輩子都忘不了。即使如此, 我卻從來不曾放棄過希望和理想。我不顧顛覆坎坷, 居然也踏上了留學之路,進而在文學領域裏馳騁攀越。 回數那段匐匍的過程,每一個歷歷的腳印裏, 不知有我多少不為人知的淚水與汗水滴了又乾,乾了又滴..... .


 

 

狗與我不愉快的遭遇繫在一起


先父是個讀書人,在亂世裏這種人最可憐。工人出賣勞力, 商人囤積居奇,都不難生存;只有讀書人, 唯一賴以謀生的教書工作在那種時候可以說根本無法安定。


 


學校解散,學生流亡,一片民心惶惶......不幸我就是出生在 這樣的時代。民國二十五年,正是對日抗戰爆發的前夕, 緊接著鬧八路、鬧土匪,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.


 


    「餓」是童年唯一的記憶。就算不打仗,家中的日子也是十分清苦, 共產黨一來,除了鬥爭地主之外,知識份子「臭老九」 更是他們要打倒的對象,我們全家因此被掃地出門,頃間一無所有。


 


親戚朋友更視我們如瘟疫,避之猶恐不及,更別說出面接濟了! 我和底下的一個弟弟,一家婦孺何以維生? 不可避免地我們淪為了討食的乞丐。


 


 


  提了小竹籃,等在人家門外的經驗至今清晰。我守在那裏, 看裏面的人和麵擀皮做餃子。蕎麥麵的香味一陣陣傳出, 饑腸轆轆的我只有乾嚥唾沫,可是人家往往卻對我視若無睹, 甚至收下來的殘湯剩飯都不捨給我,尤有甚者, 他們的狗也衝出來咬我!


 


一直到現在,每當我在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狗類, 記憶中的創傷仍會隱隱作痛。「狗仗人勢」、「狗眼看人低」 是我真真實實的人生遭遇,除了有錢人養的惡犬, 還有就是日本鬼子威風凜凜的大狼狗,以及半夜裏村上悽厲的狗吠- 這時候一定是有土匪或是八路摸進了村上來, 我們就必須立刻跳窗連夜逃命- 狗在我的記憶中總與太多不愉快的遭遇繫在一起。


 


   那一次我終於受不了了,,當著母親的面把柳條籃丟進了草叢裏:「 我不去了!再也不去了!挨人家白眼不算,還要被狗咬,我我……」 愈說愈是傷心,涕淚滿腮。就這樣一家人餓了三四天後, 才由母親上街去討了些乾火燒回來果腹。


 


我那時早已餓得眼冒金星,抓了食物便狼吞虎嚥起來, 母親一旁又疼又憐地說:「慢點吃!餓細了的腸子, 禁不起這個撐法兒。……」母親滿溢關愛旳語調頓時令我百感交集, 童年時這椎心的一幕,從此深深鍍蝕在我的腦海裏。


 


發誓有了錢要把油條沾米湯吃個夠


濟南、濰縣相繼淪陷共黨之手,青島市亦成了孤島,在流彈當頭, 火砲四射的青島街頭,我拜別了母親。 她老人家臨別只是長聲嘆著氣,說了一句:「這樣的亂世, 大家各自逃命吧!」我一個世事不知的少年,帶著母親最後的叮嚀, 在當時兵荒馬亂的情況下,真不知該何去何從。


 


來到碼頭,但見萬頭鑽動,人人為爭上船的最後機會而扭打強奪。 突然,我注意到一個下級的軍官,一手抱著一隻暖水瓶, 一手提著蒜苔,肩上扛的是幾張大餅,等著要上船的模樣。 我不知怎麼,忽然靈機一動,一個立正站到那軍官面前, 必恭必敬地對他行了個舉手禮:「長官,您帶我走吧!」


 


  冥冥中也許是老天的安排,那位先生一念之仁, 竟讓我做了他的臨時傳令兵,把我一塊兒帶上了船。 亂世中的人情最薄也最濃,往往有許多出人意料的真情流露, 這件事使我懂得了當懷感念之心,畢竟人生中仍存在著真與至善。 然而上岸之後,我們又在混亂中走散了,「萍水相逢, 盡是他鄉異客」,卻是這樣的一段機緣,不僅讓我保住了性命, 也改變了我一生。


 


  意外地,我在臺北和大哥二哥又有了聯絡。大哥在部隊做個附員, 拖著老婆兒子,自己都難養活;二哥大頭兵一個, 想辦法把我安進了他所在的守備旅,可是名冊上沒我這個人, 所以也無薪餉配給,只是每天有兩頓飯可吃,才不至於餓死。


 


  之後我進了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,繼續我未完的學業。 回憶起那段日子真是苦不堪言,卻令我印象極深。學校分小學、 初中、高中,共有一兩千學生,但是物質條件相當簡陋,飯吃不飽, 澡也沒得洗,冬天的時候也沒東西可蓋。


 


最記得那時候開飯時候的景象:沒有一餐大家不在搶飯吃, 沒有飯廳桌椅,一個個就端著碗蹲在院子裏。菜盆裏盡是湯湯水水, 澎湖的風又大,隨便一陣風就可以把輕得可以的菜盆吹得滿院子跑, 大家就跟著追,風停之後,飯菜裏全是砂粒。


 


  許多人嘴饞,到廚房裏偷鍋巴來吃,我沒那膽子, 頂多弄點人家煮乾飯旳米湯來喝。有一回學長們湊錢買來油條, 把一根掰開分給我其中一股,我拿它沾熱米湯來吃, 真是好好好好吃!滋味之美妙,讓我當時發下了這樣的誓: 有朝一日我有了錢,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油條沾米湯吃它個夠!


 


同學蒐集不用的飯票給我度三餐


學校不久從澎湖到搬了員林,情況略有改善, 但是住的方面還是十分落後。五十多個人擠一個小房間還沒什麼, 最可怕的是臭蟲為患。早上醒來,床上血跡斑斑, 都是夜裏被自己壓扁的臭蟲。


 


  營養不夠,衛生差大家都生疥瘡或夜盲症,但是到了高中畢業前夕, 人人都半夜起來挑燈夜戰,準備參加大專聯考, 只要聽見隔壁床下的臉盆一響, 立刻就有人緊跟著下床拿自己的臉盆。


 


當時我若是考不取大學,就只有從軍一途,但是我那時求知慾很強, 能繼續念書才是我的理想,因此我就跟自己賭這一口氣, 念得再苦再累也不輕易放棄。第一年我考上了淡江, 但是沒有那個經濟能力;第二年捲土重來,終於如願以償- 考取第一志願臺大外文系。


 


  臺大是全國高材生的大本營, 外文系的洋派與摩登在當時是為眾人所羨, 然而我卻常覺得跟班上同學格格不入。大學生的自信與瀟灑我沒有, 大學生的無憂與爽朗在我臉上也找不著,我只是個土佬寒酸, 流亡來臺的窮學生,不僅功課上差別人一大截, 在心理上也產生了自卑感,大陸救災總會發給我每個月九十塊錢, 要吃飯要買書,根本不夠開支,當別人在傳紙條通知週末有舞會時, 我擔心的卻是下一餐還沒著落。


 


  愈是這樣艱困的環境,愈能挫奮起一個人的上進心。 大哥二哥他們的情況比我好不到那裏去, 卻也分別考上了中興和成大。對我而言, 當時的唯一寄託就只是念書,希望可以念得忘掉了三餐時間, 甚至忘掉饑餓。


 


常常,中午大家都去吃飯了,我一個人留在圖書館裏,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才又溜回宿舍,餓著肚子躺在床上,面朝裏, 佯裝自己是在飯後午寢寐。……如此幼稚卻又倔強的自尊心, 一次又一次考驗著我,也為我的青春歲月, 烙下了永遠鮮明的成長印痕。


 


  那時同住在第七宿舍的哲學系同學陳伯侖在學校餐廳包伙, 知道我沒得吃,所以他常把他那份伙食分一半和我共享; 還有員林實驗中學的老同學祁國祥,那時他白天在郵局上班, 晚上在唸東吳法律系,看到我穿得破爛, 特別送了我一套耐磨耐洗的牛仔裝,我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, 實在是因為沒有其他可供換洗的衣服。


 


等穿到了不得不洗的地步, 只好利用禮拜天躲在宿舍裏整天不出門洗衣服。 還有一位第七宿舍的同學的弟弟吳才茂就讀當時的兵工學院- 即中正理工的前身,每到週末就費心幫我蒐集要回家的同學的飯票… …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彼此之間還有沒有這樣的慷慨和傻氣?


 


這幾個名字多年來一直被我牢記在心,他們的患難相助, 不僅解救了我無數次幾近山窮水盡的難關,更可貴的是, 從他們的身上,我看到一種超越關懷與同情, 時代的磨難或是環境的困窘都未能使之稍減的赤子情懷, 使我受到相當大的鼓舞和感動。


 


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


  大四那年暑假,我戀愛了。當時她從北一女畢業, 在南海路科學館打工,一六六公分,只有四十來公斤, 境遇同我一樣貧苦,和我一樣又黑又瘦,兩人可以說是惺惺相惜。 在她的祝福下,我步出臺大校門,準備服預官。


 


  貧得無立錐之地的我,正高興可以當兵吃糧去了, 省得再為三餐傷腦筋。抽籤抽到金門, 報到地點在高雄萬壽山的金門招待所,要在那裏等船期。 等我到了高雄,出了火車站才知道招待所沒有派車來接, 要自己搭公車去。我一問票價,要七毛錢。


 


可是我當時身上總共就只有五毛!


 


為了這兩毛錢,我在異地車站求告無門、心急如焚的經驗, 教我真正體會到「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」的意義。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,車站裏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,我卻仍一籌莫展。 正當我急得抓耳掏腮,在原地團團打轉之時,一抬眼,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……好像是竟然真的是二哥!


 


 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的一件事!二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:「 我覺得心裏有事!」二哥念成大人在臺南, 我下高雄報到事先並沒有通知他, 可是他聽說同學之中有人有兄弟要派往金門的,這幾天正陸續報到, 奇怪那天下午他特別就覺得坐立難安。


 


不知道是不是我在高雄車站走投無路的焦慮帶給他的心電感應? 於是他便想到要來碰碰運氣, 沒想到真的就遇上了他那個快被兩毛錢逼瘋的老弟! 親人究竟是親人,我當時簡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……


 


 


  退伍之後先在桃園縣立文昌初中龜山分校教了一年書, 又回到臺大做了幾個月助教,同時考取了西班牙政府的獎學金, 然後就負笈前往西班牙。


 


那筆獎學金雖然數目不是很大,可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。 我在歐洲三年,我的太太-當時還是女朋友,也等了我三年。 知道她的家境清苦,我課餘打工賺錢寄給她。


 


那時候打工做過臨時演員,也幹過替身這種危險的活兒, 從小什麼苦沒吃過?早就養成一股不怕死的衝勁。 但是在學成歸國前夕,我為了打點一些禮物帶給國內的親友, 在西班牙阿爾馬利亞那個地方打工時,卻差點送了命。


 


  那天適逢七月四日美國國慶,高昂的美國進行曲,震我耳鼓, 為了發洩百感交集的情緒,我一個人跑去海邊游泳, 結果陷身強勁的迴流,游不回岸上來, 所幸被好心的西班牙人和朋友們合力救起。那時是一九六五年, 若干年後,我輾轉得到消息才知道,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我在大陸的姊姊不堪折磨而投水自盡了。 姐弟之間的感應,有時候想起來真是十分微妙。

 

 


頭回竟然有人把飯菜送到我面前


  回國後一個月,我就同女朋友結了婚。結婚的金戒指只花了一百元, 因為銀樓的老闆就是我服役金門時的傳令兵,等於是半賣半送。 當年這位傳令兵第一次在用餐時間將飯菜端進我辦公室時, 我幾乎難以相信,我這輩子竟還會有這一天, 有人把飯菜打好送到我面前! 他大概也從來沒有看過像我這麼餓的排長,因為一路從上船、 料羅灣下船,到小徑六十八師之前,所有費用都是自理, 大哥給我的一點點錢早就貼光了, 而挨餓的日子直到這時候才總算告一段落。


  我就是這樣從我那個時代裏走出來的。 每當我跟學生或與朋友再聊起過去的點滴時,總覺不值得自跨, 也不覺自豪,好好壞壞,全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寫照。 在那種篳路藍縷的時期,受苦的不光是我一個人,貧困、落後、 節食縮衣是每個人共同的記憶。


 


  而這一代的年輕朋友雖然不再受物質拮据之苦, 但是在精神上卻承受著比我們那時要沈重得多的壓力。時代在變、 人心在變,各種價值的混亂和理念的變質是他們這一代的困境, 不管這些壓力是藉什麼樣不同的形式在考驗著年輕人, 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他們:心中一定要堅持理想。


 


我一直都相信:希望是人性中的善和人生中的苦所孕生出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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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v 小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